“嘟……嘟……”除了監護儀發出的提示音，重癥監護病房(ICU)經常是“安靜”的，轉機和危機都悄無聲息。

1月5日，澎湃新聞探訪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仁濟醫院東院區外科樓三樓ICU單元病房，病人們躺在床上，監護儀、呼吸機、高流量氧療等設備持續“支持”生命。

醫生和護士來回走動，停在每張床位前，頻繁而仔細地檢查、記錄病情變化，調整化治療方案。這間ICU病房18張床位全數收滿，并特設一張緊急備用床位。一些非氣管插管患者趴在床上，在醫護人員的幫助下實施清醒俯臥位治療。

“目前的救治是有效、有序的，病人的情況都在逐步好轉，一些患者已經從ICU轉出去了。”仁濟醫院重癥醫學科主任皋源告訴澎湃新聞記者，2022年12月27日起，仁濟東院ICU病房調整為主要收治新冠重癥患者，現在救治仍處在壓力最大的時期。

皋源說，去年12月底上海醫療機構急診量普遍上升到歷史高位，急診高峰的到來，意味著重癥高峰的開始，目前重癥高峰處在平臺期，將持續一段時間。未來隨著急診量、120出車量下降，重癥高峰將迎來“拐點”。

1月5日，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仁濟醫院東院ICU病房，重癥醫學科主任皋源(右一)等醫生在查房。澎湃新聞記者 鄒橋 圖面對大規模的新冠病毒感染，預防重癥至關重要。2022年12月中旬起，上海市衛健委成立市級重癥專家組，通過市級專家巡查會診、落實雙向轉診、定點下沉指導、遠程會診等方式，統籌安排重癥救治專家力量，加強重癥患者的預防與救治。皋源是專家組132名成員之一。

“在疫情的大環境下，我們更加要重視的是如何預防輕轉重，這是更重要的一件事。”皋源說，當患者進展到氣管插管時，救治難度會變得很大，患者很痛苦。預防患者從輕轉重，是獲益最大的選擇。

作為市級重癥專家組成員，皋源定期下沉到基層醫院，他倡導在高危人群中早期使用抗病毒小分子藥物，早期社區預警，及時分診分流。“早發現、早干預、早分流”，目的都是希望減少重癥患者。

對話皋源

澎湃新聞：ICU病房目前的情況如何，都是新冠患者嗎?

皋源：仁濟醫院東院重癥監護病房(ICU)，從2022年12月27日起開始接收新冠病毒感染的重癥及危重患者，現在病房絕大部分患者是新冠患者。在此之前，ICU病房的病人主要是非新冠的重癥病人，新冠重癥病人相對少，先在急診ICU和感控樓，最后才分流到重癥科ICU。

病房的床位一直是滿的，重癥病人的救治有效、有序，絕大部分患者都在醫療支持中病情得到好轉。重癥病人當中，既有基礎疾病加重的患者，也有新冠病毒導致的重癥肺炎患者，還有一些是圍手術期(病人手術前、手術中和手術后的一段時間)患者。

澎湃新聞：新冠重癥患者增多，是否要擴充床位?現在有多少新冠住院患者?

皋源：按照國家要求，三級醫院綜合ICU要達到床位總數4%的比例。此外，對于各個專科ICU，要按照綜合ICU的標準來進行擴容改造和建設。并且改造一定比例的可轉換ICU床位，需要的時候，可以在24小時內迅速轉換成重癥ICU的資源。

在我們醫院，相關床位都已落實到位。現在有4個ICU單元收治新冠患者，總床位已超過4%的比例。我們還開辟了一個亞重癥病房，里面的新冠患者病情相對更輕一點。這兩個病房之間是互動的，亞重癥病房的病人病情加重，需要插管，就迅速轉入ICU病房;ICU病房有病人好轉，就轉入亞重癥病房。

在這兩種病房之外，醫院還有普通病房。目前醫院總的新冠住院患者大約1000多人，病房床位使用率已超過100%。

澎湃新聞：除了剛剛提到的亞重癥病房，ICU病房的病人主要從哪里收進來，急診嗎?

皋源：ICU的病人主要有四部分來源。第一，是急診直接收入，因為急診有分流壓力。第二，我們醫院有一座感控樓，里面的患者主要是從發熱門診、急診收入的病人，這里的病人病情一旦加重，便轉入我們的ICU病房。第三，是醫院各科的普通病房，這部分病人病情加重后也會轉入ICU病房。第四，就是剛剛提到的亞重癥病房。

澎湃新聞：現在關于重癥高峰的討論有很多聲音，根據臨床觀察，您認為現在重癥患者仍快速上升，還是處在重癥高峰的平臺期，抑或已開始呈現下降趨勢?

皋源：我個人感覺，上海的發熱門診是在2022年12月23日、24日前后達到頂峰。按照我們對新冠病毒的理解，它的病程分階段，通常在感染后7-10天是一個周期，大部分患者要么轉陰康復，要么開始向重癥方向發展。所以一般來講，在發熱門診的感染高峰后面一段時間，重癥高峰就會來。

從急診的情況也可以看出來，到去年12月底，各醫院急診量、接收120急救車的數量都在快速上升。一般來說，發熱門診收治的患者是輕癥的，而急診的患者更多是重癥，所以從12月底的時候開始，也意味著重癥高峰到了。

我們ICU病房從去年12月27日起接收新冠重癥病人，很快收治的患者幾乎全是新冠重癥患者。從這里也能看出來，重癥高峰真的到了。現在重癥高峰是不是已經過去?我想沒有那么快，可能還要持續一段時間。從上海醫療機構每天急診的就診量、120出車量看，應該是在一個平臺期。

另一方面，隨著醫療機構醫務人員“陽康”返崗，人員逐步到位，醫院重癥床位及可轉化床位配備到位，我覺得總體而言，應該能夠應對這次重癥高峰。

澎湃新聞：重癥高峰的“拐點”何時到來，如何判斷?

皋源：重癥高峰要迎來拐點，肯定去急診的人會變少，主要可以看急診的就診量。

澎湃新聞：基層一線預防和救治重癥很關鍵，作為專家組成員，巡視基層醫院時你看到的情況如何?“早發現、早干預、早分流”，對預防和救治重癥患者有何意義?

皋源：作為市級專家組成員，我們經常要下沉到基層醫院巡查，加強對區級醫療機構和社區衛生中心的指導培訓。目前來看，基層的救治工作是相對平穩的。

我們是重癥醫生，承擔著重癥患者救治的任務，但在疫情的大環境下，我們更加要重視的是如何預防輕轉重，這是更重要的一件事。因為如果患者真的發展到氣管插管的程度，搶救起來其實有很大難度，很不容易，患者也很痛苦。

通過各種措施預防患者從輕癥發展到重癥，是獲益最大的選擇。所以，我們倡導在社區高危人群中早期使用抗病毒小分子藥物，早期的社區預警，及時分診分流，早期的清醒俯臥位等相關治療，目的都是希望減少重癥患者。這些都是我們積極去做的事情。

澎湃新聞：重癥患者用藥上有什么策略，抗病毒小分子藥主要用于有重癥傾向的輕癥患者，重癥患者完全不能用嗎?

皋源：抗病毒小分子藥主要是指輝瑞的Paxlovid，它的主要適應人群是有重癥傾向的輕癥患者，主要應用在高危人群發病早期。研究顯示，感染新冠病毒后3-5天內使用，能夠明顯降低住院比例、重癥比例。這個藥要盡早用，越早越好。

真的到了重癥患者，新冠病毒只是患者疾病的一個因素，患者身上其他的炎癥反應、器官功能損傷，抗病毒小分子藥物的使用已經并不是治療最核心的手段。當然，我們還是會監測重癥患者體內的病毒載量，如果病毒載量高，還是會嘗試使用小分子藥物阻斷病毒復制。

澎湃新聞：我們看到ICU病房一些重癥患者在進行俯臥位通氣治療，這種治療方式效果如何?

皋源：俯臥位通氣作為肺保護性策略的一種手段，在ICU內被廣泛應用，其主要原理為有效改善通氣血流比例，使背側萎陷的肺泡復張，使肺及氣管內分泌物在重力作用下得到良好的引流，以及減少心臟和縱膈對下垂肺區的壓迫。最終改善低氧血癥、高碳酸血癥、改善肺可復張性和血流動力學。早期實施能遏制輕型向重型和危重型進展，并且改善重型和危重型患者的臨床預后。

1月5日，上海仁濟醫院東院ICU病房，一名患者在實施清醒俯臥位，醫生相互交流，針對每個患者調整治療個性化方案。澎湃新聞記者 李佳蔚 圖

2020年武漢疫情時期，我們在患者中嘗試了早期的清醒俯臥位治療，發現能取得明顯的獲益，具體表現為能夠提高氧分壓，降低患者插管的比例。所以從2020年起，在新冠肺炎患者的治療中，就已經開始采用和推薦這種治療方式了。2022年上半年上海疫情時期，我們也同樣發現，患者早期使用清醒俯臥位通氣，能夠為患者帶來獲益。我們現在也在患者中積極推行早期清醒俯臥位治療，助力改善患者的低氧。

澎湃新聞：現在的重癥患者和2022年上半年上海疫情時期的患者相比，有什么不一樣嗎?重癥比例變高還是變低了?和病毒變化有什么關系嗎?

皋源：從總體感染者的重癥比例看，現在流行的毒株和此前上海疫情時相比，變化不太大，甚至重癥比例還有可能更低一點。

先說一組數據。最近上海瑞金醫院陳賽娟院士和上海公衛中心范小紅團隊發表了一篇研究論文《初步分析我國2022年秋冬新冠疫情中奧密克戎亞型多樣性與流行病學特征》。研究團隊對2022年9月1日至2022年12月26日期間上海公衛中心收治的5706名有癥狀新冠病毒感染患者臨床演變進行了分析，經過綜合醫學觀察和診斷，其中5533名患者表現為輕型和普通型(總占比96.97%)，其余173名患者進展成重癥/危重癥(總占比3.03%)。也就是說，這里的重癥比例為3.03%。

而在2022年上半年上海疫情期間，仁濟醫院南院(為當時上海新冠肺炎患者救治定點醫院)收治的住院患者中，有將近10%的患者進入ICU。所以說，現在的重癥比例是低的，但是感染人數太多了，重癥患者的絕對數有明顯大幅度的增長。

澎湃新聞：現在重癥患者救治最大的挑戰在哪?

皋源：重癥患者救治上，通常患者肺部受累很嚴重，有些已經不能維持正常的氧合指數，這是很危險的。對重癥醫生而言，維護患者正常的氧合非常重要，使用各種專業技能、手段，維持患者相對正常的氧合狀態，避免多臟器功能衰竭甚至死亡，這是我們重癥醫生需要的能力。

患者身體狀況因人而異，有的患者病毒清除得快，救治效果也更好。有的患者免疫受限，病毒不能被及時清除;或者高齡老年患者身體基礎功能差，病毒清除也慢;這些患者的救治難度更大，病程也更長，碰到這種病人就要打持久戰，通過醫療手段支撐著患者，直到患者的肺部慢慢修復。在這個漫長的治療中，我們還要關注各種意想不到的并發癥，及時控制危險因素，防止繼發性的損害，為患者的恢復創造一個好的條件。

澎湃新聞：現在ICU的病人中，有沒有病情好轉的患者開始轉移出去?重癥患者周轉的秩序如何?

皋源：隨著去年12月新冠病毒感染人數增多，重癥患者出現，一開始主要集中在醫院急診，然后開始從急診分流，首先分流到急診ICU和醫院感控樓病房，接著再到我們重癥科ICU病房。

去年12月27日起我們ICU病房開始收治新冠重癥患者，現在已經不斷有患者病情好轉，再轉出ICU病房。1月4日那天，就轉出去3位患者。隨著患者病情減輕，轉出ICU病房，床位也周轉開來，這是一個良性的秩序。目前來講，我們的救治是有效的，也是有序的。